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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2、22雪夜
由於等棠冬一起回來, 系裏考試結束後，周凜白在平城多耽擱了兩天。高中同學裏有一早返回旭城的，那幾天都忙著在群裏吆喝人出來聚會。
周凜白被艾特多次，大壯一直在問他什麽時候回來。
本來按計劃, 今天同學小聚, 晚飯他就應該到場, 送肖文到鎮上，棠冬接到孫萍的電話嫌她回來太晚不等她吃飯了。
掛了電話, 棠冬一臉低落, 他便臨時改了計劃，放了那群人的鴿子。
陪她吃完飯再送她回家。
車子開出同福苑，又路過菜店所在的那條街, 行人蕭條，半條街生意都不怎麽好, 先前下的雪化了，年久失修的水泥路坑坑窪窪，積滿濘濕。
減速駛過街心，他在微信裏看大壯發來的地址。
一行人吃完飯已經轉戰KTV, 那地方太鬧騰, 他待不了多久, 準備去應付一下就走。
沒想到, 也沒去成。
車快到□□底下, 路兩側霓虹閃爍，孫若一通電話打進來, 一貫的關心語調, 問他到家了沒有。
他說, 到了, 剛把棠冬送回去。
那頭停頓了兩秒。
年底路上多了不少返鄉的車，一路上小摩擦不斷，車外還有刺耳的喇叭和催促聲，他偏敏感地察覺到這一點停頓不尋常。
“她怎麽了？”
孫若嘆氣說：“棠冬剛剛跟她媽媽在家裏鬧得不愉快。”
他才把她送回去多久？
周凜白瞬間心緒一翻，未知全貌，已經將溫家的人又厭惡一遍。
前方快至紅燈，他一腳踩下剎車，停在綠燈的倒數幾秒裏，聽孫若講著：“你把棠冬接到家裏去住吧，要是不方便，我讓她自己打車過去，但是素姨現在又不在家，棠冬又沒有鑰匙，你現在……”
“我去接她。”
回了大壯那邊他今晚不能到場，周凜白沒理好友誇張的抱怨，說不是吧不是吧，你這是掉到哪個盤絲洞裏被妖精纏住了。
周凜白回：沒妖精，之後有空再約。
掉了頭，又往同福苑開去。
二十分鐘前。
棠冬呆站在自己房間門口，聽身後“哢”一聲，她回神轉身，見孫萍從外頭回來，跟她說話。
“我們吃過了，飯還有剩的，你自己熱熱。”
孫萍見她神情不對勁，正想說她，棠冬先開口問：“我房間怎麽弄成這樣了？”
她聲音不高的，她從來不是高聲跟人爭論的性格，孫萍卻像聽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，眼風刀似的刺過來：“平時也沒人住，放點東西怎麽了？”
房間是個人空間，這種話棠冬都不想說，她推開門，從夾縫裏撿起一張積灰的掛畫。
是高二那年初雪她和周凜白一起畫的油畫。
她一直擺在自己桌子上。
她握著拳，試圖將畫上的汙漬擦幹凈，但毫無作用，一團臟汙怎麽擦也擦不掉。
孫萍進來探頭一看，反倒先說：“以前就跟你講了，別搞這些沒用的東西，吃不能吃，用不能用，跟垃圾似的在家裏堆著，除了占地方有什麽用？”
“我把它好好的放在桌子上。”
棠冬看著那堆不知道什麽時候鳩占鵲巢的雜貨，小小的書桌已經沒有原樣，香料，豆子，脫水的香菇山筍，一箱箱疊在一起，混出陳腐難聞的氣息，“你放這些東西為什麽不跟我說？”
孫萍不以為意，扯起嗓門：“怎麽，放個東西還要你允許了？”
“溫睿陽房間那麽大，你為什麽不放他房裏？”
“他不讓啊，放點東西他吵得要命。”
“所以，是因為我不吵嗎？”棠冬心裏發冷，她想理論，可這麽多年的經驗刮骨刀一樣在她心裏留下印記——跟孫萍是講不通道理的。
她屏住一口氣，抿著唇，拽著自己的箱子往外走。
“幹嘛啊？你要去哪兒？”棠冬的反應超出意料，孫萍在後頭拉住她，沒好氣地說，“你這才剛回家就發脾氣，給誰看呢，誰給你慣成這樣，溫棠冬！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！”
棠冬站在客廳被拖住，她回過頭，盡量讓自己心態平和。
“你看看我的房間還能住人嗎？我出去住。”
“去哪兒？”
“賓館，我去住賓館，你想怎麽放就怎麽放行了嗎？”
孫萍瞪著眼：“什麽啊？住賓館，不要錢啊？你一個寒假能在家住多久？房間放點東西怎麽了？沒床給你睡？跟誰學的講究這些，一個大學還把你念成公主了？亂花錢倒是你有理了。”
錢這個字，棠冬已經很久不跟孫萍提了。
她一時沒忍住說：“你給過我一分錢嗎？我上大學的學費生活費不都是小姨給的！你管過我嗎？”
孫萍被嗆得沒話，又覺得沒面子，立馬嚷著，“你小姨給你錢你就全花了？你本事倒不小！”
棠冬對峙似的同她望著，問她：“小姨願意給我，我花了，難道不行嗎？”
孫萍語塞這一秒，棠冬從她的神情裏讀出一層意思——即使是小姨給的錢，她也可以省下來給家裏。
孫萍覺得應該這樣。
之後棠冬心灰意冷，沒再跟孫萍吵了。
孫萍不放她走，受了氣似的說要給小姨打電話，說不知道溫棠冬怎麽變成現在這樣，以前也沒見她身上有這些壞毛病。
棠冬一言不發，抹掉眼淚。
一旁孫萍拿著手機，數落她的種種不是。
孫萍怪小姨平時太縱著她了，慣得棠冬大手大腳不說，脾氣還見長。
“我們小時候條件多苦，一家人擠一個小屋子裏不也活過來了，她倒是會挑，真就是你慣的！”
孫萍旁敲側擊問：“你這一個月都給她多少錢啊？”
電話裏，小姨沒回答，只好聲勸了幾句，說：“既然家裏住不方便，就讓棠冬去我那邊住吧，剛好也有她房間。”
溫德明打牌去了，溫睿陽大概泡在網吧，整個客廳只有孫萍喋喋不休的聲音。
跟小姨打完電話，孫萍將電視機打開，晚間檔的電視劇不怎麽好看，放著枯燥無味的豪門劇，她瞄瞄一旁的棠冬，時不時陰陽怪氣一句。
說她聰明，會挑好日子過。
大概是電話裏，小姨並沒有具體告訴她一個月給棠冬多少錢，她仍有好奇地問她平時在學校吃什麽用什麽。
棠冬悶不吭聲，可能是頻頻擦淚，讓孫萍放過了她，沒再追問。
她一秒鐘都不想在這個空間裏多呆，忍到不能再忍時，手機終於“叮”了一聲，發出解救似的聲響。
她拿起來看，是周凜白的消息。
[到樓下了。]
短短幾個字，卻叫她心頭湧起解脫一般的喜悅。
她緊攥著手機。
“周凜白來接我了。”
晚上降溫，棠冬拖著箱子到樓下，黑色天幕裏星星點點起了雪勢。
路燈昏黃。
周凜白的車就停在旁邊。
棠冬一手托著畫框，另一手抓著行李箱的拉桿，看他下車，那場景有種熟悉感。
高二的寒假，也是有雪的冬，溫睿陽偷她的錢，推搡間弄傷她，那晚周凜白也是這樣出現在樓下。
小雪迎面，有一絲涼。
腦海裏恍然閃過一幀幀的往日畫面，她眼眶泛潮，怔忡看著前方，忽在這天地覆雪的一刻，心裏想——他每次出現，都像是來救她的。
救她於這世俗的水深火熱。
一次又一次。
棠冬眼酸，緊緊攥住了畫框邊角，弄臟的畫曾是她和周凜白一起塗色的春日，視線漸漸模糊，她隱隱感覺那道身影在重疊的燈影和雪花裏，朝自己走近。
“怎麽沒人給你拿行李箱，你弟弟呢？”
棠冬忍住淚，用力吸一記鼻子。
“在上網吧。”
周凜白掃了眼那副弄臟的畫，她明明珍惜地抱著，姿態卻郁郁，仿佛奉一面奠牌，寒風吹拂，她眼眶通紅，失魂落魄。
沒再問什麽，周凜白早對這一家人無好感，不指望他們能做什麽好事，他提著棠冬的行李箱朝車子走去。
上車後，除了棠冬說麻煩你來接我了，兩人沒別的話。
餘光裏，周凜白開著車，看她在副駕駛低著頭，一下下摳著畫上的汙跡，睫毛下面有什麽失重滾落。
霓虹一映，泛著光似的。
她在偷偷掉眼淚，巴掌大的臉就差埋進冬衣的領口裏了。
他沈沈呼出一口氣，放慢了車速，往路兩邊的商店燈牌看，然後停車，下車，叫她在車上等著。
棠冬正沈浸在自己的情緒裏。
孫萍的所作所為讓她心寒，她往更小的時候回憶，越想越難受。
忽然，車卻停了，聽見車門被甩上的一聲響，她往車窗外看去。
只見來往車輛中，周凜白的背影穿過馬路，進了一家燈光明亮的便利店。
車上紙巾沒了，肖文昨晚被凍得不輕，今天一路上沒消停，半包紙巾抽到底。
她哭了，他一時連張紙都遞不上去。
除了紙巾，周凜白還買了一大袋零食，高中他們經常一起逛超市，她喜歡什麽口味的薯片他都記得一清二楚。
大袋子裏有一只單獨紙盒，印著清新可愛的圖案，裏頭放著小小的三串冰糖草莓。
超市旁邊的小車上在賣。
“你不是喜歡吃這個嗎？”
山楂太酸，棠冬不喜歡吃冰糖葫蘆，卻很喜歡冰糖草莓，她接過，輕輕咬了一下薄而脆的糖衣，甜味在整個舌腔彌漫開。
她吸了一下鼻子：“謝謝。”
周凜白已經拆出紙巾，抽一張出來給她擦。
他沒說話。
她那次醉酒準備說卻又忘了說的請求，希望他不要生氣了，原應該過時不候，可她太在意了，尤其是今晚這樣的時刻，仿佛置身汪洋，而周凜白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。
“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？”
周凜白動作一停，將半潮的紙巾團進掌心來，視線從她濕漉漉的眼睛上略略掃過，那股子計較的念頭散得一幹二凈。
“什麽生氣。”
棠冬覺得他在裝，“就是學姐那次的事，我介紹你給她認識，你是不是生氣了？”
“你給我介紹對象，我有必要生氣？”
“不是不是！”棠冬著急解釋，“不是介紹對象，我跟學姐很熟的，她就說認識一下就好了，我實在沒有理由拒絕才帶她來的，你放心，學姐她不會對你做什麽的。”
周凜白仿佛聽了笑話：“她不會對我做什麽？這麽說，我應該感謝你，為我考慮周全？”
“我不是那個意思……”
周凜白緩了聲音問：“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找個對象？”
棠冬搖搖頭，不知道想到什麽，又換了神色，緊張否定緩緩過渡成一種閃爍猶豫。
“……這是你的事，姨父都說不管，我管不著。”
考慮到她現在狀態不好，周凜白沒再跟她繼續理論，一言不發把車子往明悅小築開。
棠冬腿上還放著一大包零食，她將剩下的冰糖草莓放在一邊，往袋子裏扒拉了兩下。
“你怎麽還買了意面？”
一看到這些速食，棠冬就想起素姨的嘮叨，素姨和所有愛操心的中年婦女一樣，平時各種“健康”類的微信消息沒少看，總嫌超市裏買的半成品添加劑多。
現在是條件不允許，不然恨不得做碗面條，小麥都是自己親自下地去種的。
“素姨看到了，肯定又要說。”
周凜白說：“素姨添孫子回老家了，家裏什麽都沒有，夜裏餓，你湊合吃吧。”
棠冬消化了一下信息，將袋子口紮一下，放在腳邊。
“那家裏就我們兩個人嗎？”
周凜白側過來看她一眼：“有問題嗎？”
棠冬搖搖頭。
她跟著周凜白進門上樓，他把箱子放在她房間門口，才進了自己房間。
她在周家住過的房間被打掃得點灰不落，所有她熟悉的物品都放在該放的位置上，連床鋪都散發著晴好天陽光曬透洗劑的味道。
棠冬放下畫框。
周凜白在外敲了敲門，來通知她：“你之前用的衛生間淋浴壞了，素姨還沒來得及找人修，你去我爸他們那個房間洗。”
“啊？”
周延生和孫若的婚房，除了第一次來，孫若給她看結婚照，她再沒進過，平時路過都不會朝裏看。
不知道為什麽，一想到那是夫妻的房間，往裏踏一步都不好意思。
就像小時候看愛情電視劇，男女主一做親密動作，她就會很不自在。
周凜白瞧出她的神色異常。
“那你……來我房間洗？”
棠冬抿抿唇：“可以嗎？”
“我房間你都不好意思嗎？以前讀高中不是天天過來。”
那是補習！
坐的是她那張專屬又多餘的椅子，活動範圍有限，她可從沒往他的衛生間跑過。
“你要先洗嗎？”
周凜白想想，目光往她身上一落：“你先吧，我還有東西要看，我去樓下客廳看。”
他掐著時間再上樓，棠冬果然已經洗好了，家裏開了空調，她穿的還是春秋天的單薄睡衣，站在鏡子前，一手抓攏著頭發，露出纖細白皙的後頸，一手拿吹風機。
暖風聲呼呼響，也蒸騰開一片濕熱的香。
他眼色稍動，正打算若無其事地走過去，棠冬卻在鏡子裏先一步看見他。
“周凜白！”
“怎麽了？”
她關了吹風機，把剛剛整理衣物，從箱子夾層裏取出的書，遞給他。
“你的書，不知道你還要不要，我給你帶回來了。”
“怎麽在你那兒？”
棠冬提醒他，是她和室友聚餐那晚的事，可能是他不小心落下的，又被她不小心帶走了。
說到那晚，棠冬的感謝姍姍來遲。
“我喝醉了，是不是給你添了很多麻煩？”
周凜白說：“沒有。”
那晚他沒醉，滴酒沒沾，開著車過去找她的，每一幀記憶都清晰。
包括把她送進酒店房間，他說他明天還有考試，要走了，讓她有事打酒店服務臺的電話。
棠冬不讓。
她拿他當她的室友：“大家一起學，你不要偷偷摸摸努力！”
誰偷偷摸摸努力？這個詞在周凜白的人生中根本不存在。
“可是我頭好痛哦，我不想看書，我本來就是一個笨蛋，我又學不好，學習好累哦……”酒精熔著腦子，她在床上翻來翻去的哼哼，周凜白隱隱聽到她嘀咕一句——以後不喜歡那些好聰明的人了。
她把自己的教材從包裏翻出來，周凜白真以為她要學習，正要勸她算了，都醉成這樣，別折騰自己了。
實際上，棠冬沒想著折騰自己。
她折騰的是周凜白。
她幼稚又可愛地拉著他的手說：“你背，你幫我背，然後……傳遞給我，我要好好學習。”
周凜白拿著她那本色彩構成的教材，無語地默了幾秒，跟她說：“你上大學了，不用再這麽努力了。”
她眼睛都睜不開，趴在床邊說：“不行，要努力……”
記憶裏的畫面生動，周凜白看著眼前的棠冬，從她手裏接過書，問她明天早上要吃什麽？
棠冬想想說：“我可以不吃嗎？”
“為什麽不吃？”
家裏沒人了，他像暫時頂替家長一職。
棠冬小聲說：“我想睡懶覺。”
“行，你睡。”
就像葉雯說的，他可能真是小孩子最喜歡的那種父親，沒底線地滿足所有要求，好在他還年輕，沒寵壞過什麽小孩子。
只對她，幾乎有求必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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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凜白被艾特多次，大壯一直在問他什麽時候回來。
本來按計劃, 今天同學小聚, 晚飯他就應該到場, 送肖文到鎮上，棠冬接到孫萍的電話嫌她回來太晚不等她吃飯了。
掛了電話, 棠冬一臉低落, 他便臨時改了計劃，放了那群人的鴿子。
陪她吃完飯再送她回家。
車子開出同福苑，又路過菜店所在的那條街, 行人蕭條，半條街生意都不怎麽好, 先前下的雪化了，年久失修的水泥路坑坑窪窪，積滿濘濕。
減速駛過街心，他在微信裏看大壯發來的地址。
一行人吃完飯已經轉戰KTV, 那地方太鬧騰, 他待不了多久, 準備去應付一下就走。
沒想到, 也沒去成。
車快到□□底下, 路兩側霓虹閃爍，孫若一通電話打進來, 一貫的關心語調, 問他到家了沒有。
他說, 到了, 剛把棠冬送回去。
那頭停頓了兩秒。
年底路上多了不少返鄉的車，一路上小摩擦不斷，車外還有刺耳的喇叭和催促聲，他偏敏感地察覺到這一點停頓不尋常。
“她怎麽了？”
孫若嘆氣說：“棠冬剛剛跟她媽媽在家裏鬧得不愉快。”
他才把她送回去多久？
周凜白瞬間心緒一翻，未知全貌，已經將溫家的人又厭惡一遍。
前方快至紅燈，他一腳踩下剎車，停在綠燈的倒數幾秒裏，聽孫若講著：“你把棠冬接到家裏去住吧，要是不方便，我讓她自己打車過去，但是素姨現在又不在家，棠冬又沒有鑰匙，你現在……”
“我去接她。”
回了大壯那邊他今晚不能到場，周凜白沒理好友誇張的抱怨，說不是吧不是吧，你這是掉到哪個盤絲洞裏被妖精纏住了。
周凜白回：沒妖精，之後有空再約。
掉了頭，又往同福苑開去。
二十分鐘前。
棠冬呆站在自己房間門口，聽身後“哢”一聲，她回神轉身，見孫萍從外頭回來，跟她說話。
“我們吃過了，飯還有剩的，你自己熱熱。”
孫萍見她神情不對勁，正想說她，棠冬先開口問：“我房間怎麽弄成這樣了？”
她聲音不高的，她從來不是高聲跟人爭論的性格，孫萍卻像聽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，眼風刀似的刺過來：“平時也沒人住，放點東西怎麽了？”
房間是個人空間，這種話棠冬都不想說，她推開門，從夾縫裏撿起一張積灰的掛畫。
是高二那年初雪她和周凜白一起畫的油畫。
她一直擺在自己桌子上。
她握著拳，試圖將畫上的汙漬擦幹凈，但毫無作用，一團臟汙怎麽擦也擦不掉。
孫萍進來探頭一看，反倒先說：“以前就跟你講了，別搞這些沒用的東西，吃不能吃，用不能用，跟垃圾似的在家裏堆著，除了占地方有什麽用？”
“我把它好好的放在桌子上。”
棠冬看著那堆不知道什麽時候鳩占鵲巢的雜貨，小小的書桌已經沒有原樣，香料，豆子，脫水的香菇山筍，一箱箱疊在一起，混出陳腐難聞的氣息，“你放這些東西為什麽不跟我說？”
孫萍不以為意，扯起嗓門：“怎麽，放個東西還要你允許了？”
“溫睿陽房間那麽大，你為什麽不放他房裏？”
“他不讓啊，放點東西他吵得要命。”
“所以，是因為我不吵嗎？”棠冬心裏發冷，她想理論，可這麽多年的經驗刮骨刀一樣在她心裏留下印記——跟孫萍是講不通道理的。
她屏住一口氣，抿著唇，拽著自己的箱子往外走。
“幹嘛啊？你要去哪兒？”棠冬的反應超出意料，孫萍在後頭拉住她，沒好氣地說，“你這才剛回家就發脾氣，給誰看呢，誰給你慣成這樣，溫棠冬！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！”
棠冬站在客廳被拖住，她回過頭，盡量讓自己心態平和。
“你看看我的房間還能住人嗎？我出去住。”
“去哪兒？”
“賓館，我去住賓館，你想怎麽放就怎麽放行了嗎？”
孫萍瞪著眼：“什麽啊？住賓館，不要錢啊？你一個寒假能在家住多久？房間放點東西怎麽了？沒床給你睡？跟誰學的講究這些，一個大學還把你念成公主了？亂花錢倒是你有理了。”
錢這個字，棠冬已經很久不跟孫萍提了。
她一時沒忍住說：“你給過我一分錢嗎？我上大學的學費生活費不都是小姨給的！你管過我嗎？”
孫萍被嗆得沒話，又覺得沒面子，立馬嚷著，“你小姨給你錢你就全花了？你本事倒不小！”
棠冬對峙似的同她望著，問她：“小姨願意給我，我花了，難道不行嗎？”
孫萍語塞這一秒，棠冬從她的神情裏讀出一層意思——即使是小姨給的錢，她也可以省下來給家裏。
孫萍覺得應該這樣。
之後棠冬心灰意冷，沒再跟孫萍吵了。
孫萍不放她走，受了氣似的說要給小姨打電話，說不知道溫棠冬怎麽變成現在這樣，以前也沒見她身上有這些壞毛病。
棠冬一言不發，抹掉眼淚。
一旁孫萍拿著手機，數落她的種種不是。
孫萍怪小姨平時太縱著她了，慣得棠冬大手大腳不說，脾氣還見長。
“我們小時候條件多苦，一家人擠一個小屋子裏不也活過來了，她倒是會挑，真就是你慣的！”
孫萍旁敲側擊問：“你這一個月都給她多少錢啊？”
電話裏，小姨沒回答，只好聲勸了幾句，說：“既然家裏住不方便，就讓棠冬去我那邊住吧，剛好也有她房間。”
溫德明打牌去了，溫睿陽大概泡在網吧，整個客廳只有孫萍喋喋不休的聲音。
跟小姨打完電話，孫萍將電視機打開，晚間檔的電視劇不怎麽好看，放著枯燥無味的豪門劇，她瞄瞄一旁的棠冬，時不時陰陽怪氣一句。
說她聰明，會挑好日子過。
大概是電話裏，小姨並沒有具體告訴她一個月給棠冬多少錢，她仍有好奇地問她平時在學校吃什麽用什麽。
棠冬悶不吭聲，可能是頻頻擦淚，讓孫萍放過了她，沒再追問。
她一秒鐘都不想在這個空間裏多呆，忍到不能再忍時，手機終於“叮”了一聲，發出解救似的聲響。
她拿起來看，是周凜白的消息。
[到樓下了。]
短短幾個字，卻叫她心頭湧起解脫一般的喜悅。
她緊攥著手機。
“周凜白來接我了。”
晚上降溫，棠冬拖著箱子到樓下，黑色天幕裏星星點點起了雪勢。
路燈昏黃。
周凜白的車就停在旁邊。
棠冬一手托著畫框，另一手抓著行李箱的拉桿，看他下車，那場景有種熟悉感。
高二的寒假，也是有雪的冬，溫睿陽偷她的錢，推搡間弄傷她，那晚周凜白也是這樣出現在樓下。
小雪迎面，有一絲涼。
腦海裏恍然閃過一幀幀的往日畫面，她眼眶泛潮，怔忡看著前方，忽在這天地覆雪的一刻，心裏想——他每次出現，都像是來救她的。
救她於這世俗的水深火熱。
一次又一次。
棠冬眼酸，緊緊攥住了畫框邊角，弄臟的畫曾是她和周凜白一起塗色的春日，視線漸漸模糊，她隱隱感覺那道身影在重疊的燈影和雪花裏，朝自己走近。
“怎麽沒人給你拿行李箱，你弟弟呢？”
棠冬忍住淚，用力吸一記鼻子。
“在上網吧。”
周凜白掃了眼那副弄臟的畫，她明明珍惜地抱著，姿態卻郁郁，仿佛奉一面奠牌，寒風吹拂，她眼眶通紅，失魂落魄。
沒再問什麽，周凜白早對這一家人無好感，不指望他們能做什麽好事，他提著棠冬的行李箱朝車子走去。
上車後，除了棠冬說麻煩你來接我了，兩人沒別的話。
餘光裏，周凜白開著車，看她在副駕駛低著頭，一下下摳著畫上的汙跡，睫毛下面有什麽失重滾落。
霓虹一映，泛著光似的。
她在偷偷掉眼淚，巴掌大的臉就差埋進冬衣的領口裏了。
他沈沈呼出一口氣，放慢了車速，往路兩邊的商店燈牌看，然後停車，下車，叫她在車上等著。
棠冬正沈浸在自己的情緒裏。
孫萍的所作所為讓她心寒，她往更小的時候回憶，越想越難受。
忽然，車卻停了，聽見車門被甩上的一聲響，她往車窗外看去。
只見來往車輛中，周凜白的背影穿過馬路，進了一家燈光明亮的便利店。
車上紙巾沒了，肖文昨晚被凍得不輕，今天一路上沒消停，半包紙巾抽到底。
她哭了，他一時連張紙都遞不上去。
除了紙巾，周凜白還買了一大袋零食，高中他們經常一起逛超市，她喜歡什麽口味的薯片他都記得一清二楚。
大袋子裏有一只單獨紙盒，印著清新可愛的圖案，裏頭放著小小的三串冰糖草莓。
超市旁邊的小車上在賣。
“你不是喜歡吃這個嗎？”
山楂太酸，棠冬不喜歡吃冰糖葫蘆，卻很喜歡冰糖草莓，她接過，輕輕咬了一下薄而脆的糖衣，甜味在整個舌腔彌漫開。
她吸了一下鼻子：“謝謝。”
周凜白已經拆出紙巾，抽一張出來給她擦。
他沒說話。
她那次醉酒準備說卻又忘了說的請求，希望他不要生氣了，原應該過時不候，可她太在意了，尤其是今晚這樣的時刻，仿佛置身汪洋，而周凜白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。
“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？”
周凜白動作一停，將半潮的紙巾團進掌心來，視線從她濕漉漉的眼睛上略略掃過，那股子計較的念頭散得一幹二凈。
“什麽生氣。”
棠冬覺得他在裝，“就是學姐那次的事，我介紹你給她認識，你是不是生氣了？”
“你給我介紹對象，我有必要生氣？”
“不是不是！”棠冬著急解釋，“不是介紹對象，我跟學姐很熟的，她就說認識一下就好了，我實在沒有理由拒絕才帶她來的，你放心，學姐她不會對你做什麽的。”
周凜白仿佛聽了笑話：“她不會對我做什麽？這麽說，我應該感謝你，為我考慮周全？”
“我不是那個意思……”
周凜白緩了聲音問：“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找個對象？”
棠冬搖搖頭，不知道想到什麽，又換了神色，緊張否定緩緩過渡成一種閃爍猶豫。
“……這是你的事，姨父都說不管，我管不著。”
考慮到她現在狀態不好，周凜白沒再跟她繼續理論，一言不發把車子往明悅小築開。
棠冬腿上還放著一大包零食，她將剩下的冰糖草莓放在一邊，往袋子裏扒拉了兩下。
“你怎麽還買了意面？”
一看到這些速食，棠冬就想起素姨的嘮叨，素姨和所有愛操心的中年婦女一樣，平時各種“健康”類的微信消息沒少看，總嫌超市裏買的半成品添加劑多。
現在是條件不允許，不然恨不得做碗面條，小麥都是自己親自下地去種的。
“素姨看到了，肯定又要說。”
周凜白說：“素姨添孫子回老家了，家裏什麽都沒有，夜裏餓，你湊合吃吧。”
棠冬消化了一下信息，將袋子口紮一下，放在腳邊。
“那家裏就我們兩個人嗎？”
周凜白側過來看她一眼：“有問題嗎？”
棠冬搖搖頭。
她跟著周凜白進門上樓，他把箱子放在她房間門口，才進了自己房間。
她在周家住過的房間被打掃得點灰不落，所有她熟悉的物品都放在該放的位置上，連床鋪都散發著晴好天陽光曬透洗劑的味道。
棠冬放下畫框。
周凜白在外敲了敲門，來通知她：“你之前用的衛生間淋浴壞了，素姨還沒來得及找人修，你去我爸他們那個房間洗。”
“啊？”
周延生和孫若的婚房，除了第一次來，孫若給她看結婚照，她再沒進過，平時路過都不會朝裏看。
不知道為什麽，一想到那是夫妻的房間，往裏踏一步都不好意思。
就像小時候看愛情電視劇，男女主一做親密動作，她就會很不自在。
周凜白瞧出她的神色異常。
“那你……來我房間洗？”
棠冬抿抿唇：“可以嗎？”
“我房間你都不好意思嗎？以前讀高中不是天天過來。”
那是補習！
坐的是她那張專屬又多餘的椅子，活動範圍有限，她可從沒往他的衛生間跑過。
“你要先洗嗎？”
周凜白想想，目光往她身上一落：“你先吧，我還有東西要看，我去樓下客廳看。”
他掐著時間再上樓，棠冬果然已經洗好了，家裏開了空調，她穿的還是春秋天的單薄睡衣，站在鏡子前，一手抓攏著頭發，露出纖細白皙的後頸，一手拿吹風機。
暖風聲呼呼響，也蒸騰開一片濕熱的香。
他眼色稍動，正打算若無其事地走過去，棠冬卻在鏡子裏先一步看見他。
“周凜白！”
“怎麽了？”
她關了吹風機，把剛剛整理衣物，從箱子夾層裏取出的書，遞給他。
“你的書，不知道你還要不要，我給你帶回來了。”
“怎麽在你那兒？”
棠冬提醒他，是她和室友聚餐那晚的事，可能是他不小心落下的，又被她不小心帶走了。
說到那晚，棠冬的感謝姍姍來遲。
“我喝醉了，是不是給你添了很多麻煩？”
周凜白說：“沒有。”
那晚他沒醉，滴酒沒沾，開著車過去找她的，每一幀記憶都清晰。
包括把她送進酒店房間，他說他明天還有考試，要走了，讓她有事打酒店服務臺的電話。
棠冬不讓。
她拿他當她的室友：“大家一起學，你不要偷偷摸摸努力！”
誰偷偷摸摸努力？這個詞在周凜白的人生中根本不存在。
“可是我頭好痛哦，我不想看書，我本來就是一個笨蛋，我又學不好，學習好累哦……”酒精熔著腦子，她在床上翻來翻去的哼哼，周凜白隱隱聽到她嘀咕一句——以後不喜歡那些好聰明的人了。
她把自己的教材從包裏翻出來，周凜白真以為她要學習，正要勸她算了，都醉成這樣，別折騰自己了。
實際上，棠冬沒想著折騰自己。
她折騰的是周凜白。
她幼稚又可愛地拉著他的手說：“你背，你幫我背，然後……傳遞給我，我要好好學習。”
周凜白拿著她那本色彩構成的教材，無語地默了幾秒，跟她說：“你上大學了，不用再這麽努力了。”
她眼睛都睜不開，趴在床邊說：“不行，要努力……”
記憶裏的畫面生動，周凜白看著眼前的棠冬，從她手裏接過書，問她明天早上要吃什麽？
棠冬想想說：“我可以不吃嗎？”
“為什麽不吃？”
家裏沒人了，他像暫時頂替家長一職。
棠冬小聲說：“我想睡懶覺。”
“行，你睡。”
就像葉雯說的，他可能真是小孩子最喜歡的那種父親，沒底線地滿足所有要求，好在他還年輕，沒寵壞過什麽小孩子。
只對她，幾乎有求必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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